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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唱起鄉思飛散文

山歌唱起鄉思飛散文

我特意選擇河陽山桃花節這一天,攜同妻子一起回到故鄉省親。

我倆邁著輕鬆的步伐,穿行在明媚的春光裡,穿行在萬畝桃林裡。昔日以種植水稻為主的魚米之鄉,如今成了家家戶戶種植水蜜桃的著名桃鄉!看,怒放的桃花包圍了村莊,包圍了山林,包圍了綠地,也包圍了河池;桃林壟上,三三倆倆的觀光客,漫步花間,引得摘花授粉的桃農不時抬頭瞧上一眼。我們沿著陌上花徑行進,身子被層層疊疊的花浪簇擁著。多年沒有在老家行走啦!以至田野變得陌生。嗡嗡的蜜蜂和撲閃的彩蝶,警惕地跟蹤在兩側花叢,時而窺視,時而飛越,不經意間從我的肩頭、耳旁掠過,但又不像是欺負生客。哦,這些可愛的小生靈是來迎接我這個昔日的夥伴吧!一路笑吟吟地引見那些盛開的桃花。

桃林深處,有一片開闊地。靠近北側,是臨時壘起的土舞臺。歷年桃花節儀式就在這兒舉行。我攙扶著妻子的胳膊,擠進了人群。此時,儀式已經結束嘞,地方官員也已離去。土舞臺上正在進行具有地方特色的河陽山歌演唱和雜耍表演。幾位農家裝扮的婦女,用吳語方言演唱兒歌《遊火蟲》,歌詞唱道:

遊火蟲,夜夜紅,

親孃織布移燈籠,

公公挑水賣老蟲,

媳婦摜包捉牙蟲,

伲子打鐵做郎中,

從小勤力不怕窮。

曲調,輕柔宛轉。妻子目不轉睛地看著舞臺上的表演,似乎被這曲調陶醉了。我也被感染了,眼前忽然出現了族家小阿婆的影像:她正光著駝背在自家門前的場院上乘涼。大孫女、二孫女在方桌上相對而坐,裹著被單,鶯語般地在調笑。小阿婆坐在桌邊的板凳上,手搭搖籃,咯篤咯篤搖晃著搖籃裡的大孫兒,口中低聲唱著搖籃曲。孫兒仰望著夜空中閃爍的星光,呵呵地笑。她唱完了一曲童謠《亮亮高》,接著又唱《遊火蟲》。正是舞臺上演唱的這首。我側身告訴妻子,小阿婆年輕的時候是村上有名的山歌手,到年邁駝了背,還經常能聽到她的歌聲。兩個孫女、兩個孫兒都是聽著她的搖籃曲長大的。我家與小阿婆家是前後排房,小時候,夏天乘涼常去她家,坐在方桌上聽她唱搖籃曲。妻子聽到這兒,也不無感慨地說,我小時候也聽奶奶唱過,還學會了好幾首呢!

我倆低聲細語,舞臺上曲終了,演唱的婦女退場,接著上場的是八位光膀子的中年男子,胸前斜穿著獸褂,下身圍著稻草裙,一幅古代獵人的裝束,臉上還抹著幾道黑色條紋,露出烏黑髮亮的眼珠,手握四尺長的青竹竿,隨著身子的躍動,一曲渾厚的山歌震盪開來:

嗯唷——斫竹,嗬喲嗨——

嗯唷——削竹,嗬喲嗨——

彈石、飛土,嗬喲嗨——

嗯唷——逐肉,嗬喲嗨——

這歌聲,洪亮,有力,堅定,震撼著我的心扉。那幾個“野人”打扮的男子,哼唱的不就是當年父輩們在田裡喊的號子?我的思緒一下子飛到了童年,彷彿看到了父輩們在田野拔船的場景。

隆冬的清晨,村中陸續走出來九個漢子,水鄉莊稼人的穿戴——草鞋,粗布綁腿,有的頭上戴著青布棉帽,翹著帽耳,有的上身穿著破棉襖,腰間扎一條藍粗布腰帶。看身板、步履,都像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壯年勞力。他們沿著麥田間的小徑,朝村前的一條河走去。

昨晚聽父親說,明早起床要去拔船,還問我要不要跟他去看?以往,我曾遠遠地見過大人們拔船的樣子:一群壯年漢子躬著腰把著船舷,喊著號子用勁地拔呀,推呀,船在田野飛奔!那時,村有十六條河,每年冬春季節罱泥船要進入河裡罱泥積肥,罱完一條河的河泥,就換一條河。換河,船不能抬,也不能扛,老輩傳下來的辦法,就是拔船。兩河相鄰的,拔過一條河壩就換了一條河;兩河相隔較遠的,轉換河要把罱泥船放在田埂上拔,最簡便省力。水鄉農村,幾乎都採用這種快捷的方式,將罱泥船從這條河換到那條河。每次拔船,都會引來一群孩童的追逐,嬉鬧。因此,聽父親一說要拔船,我連夜去告訴小夥伴們,約定今早去看熱鬧。

我跟在父親的身後,裹著陰冷的寒意,噌噌噌一路小跑,身上慢慢發熱,渾身不覺得多冷。石頭、猴子、興興、小山,這幾個小夥伴也都跟在大人的身後。約有一袋煙的功夫,來拔船的叔叔、伯伯們和來看熱鬧的小夥伴先後到了河畔的田埂上。

河邊,一條四五米長的罱泥船,平靜地躺在河面,船頭被纜繩拴在木樁上。船艙、甲板被洗得乾乾淨淨。因為今天要拔船,隔夜罱泥的社員已把船清洗好。此時,岸上嘈雜的人聲,似乎把它吵醒了,身子微微地在晃盪。隊長望著微波盪漾的河面,說了句“起船吧!”

大力士根華叔跨過兩步,雙手抓住船頭邊沿,喊了聲“起”,用力朝上一抬,藉著水面的浮力,又乘勢往後一拔,船頭擱在了河灘上。我小叔和孫家的伯伯又走上去,抓住船舷使勁往岸上拖,船身慢慢上了岸。繼而,八個莊稼漢子分列船兩側,把著船舷,根華叔又到船後,把住船尾。隊長又說了聲“拔船”,九人一齊用力,噸把重的木船如箭一般地在田埂上竄了起來。

“加油!加油!”我們幾個看熱鬧的頑童也貓著腰,有的衝在前面,有的跟在後面,嘴不停喊著。

船從村前的六畝涇河往村後的四方潭河裡拔,相隔兩裡來地,中間有麥田,紅花田,還有乾涸的溝渠。船拔過了一丘田,叔叔、伯伯們稍歇息了下,喘了口氣,又繼續開拔,進入一條狹窄的田埂。忽然,人群中暴出了號子聲,一人領,眾人和:

(領)嗯唷斫竹,

(和)嗬喲嗨——

(領)嗯唷削竹,

(和)嗬喲嗨——

(領)彈石、飛土,

(和)嗬喲嗨——

(領)嗯唷逐肉,

(和)嗬喲嗨——

這高亢的號子,時急,時緩。急時,音律鏗鏘,船似箭一般地穿行在田埂上;緩時,音律舒展,船緩緩地滑動在麥田地壟。號子輪番喊著,重複喊著。我和小夥伴們緊跟在後面,嘻嘻哈哈,跟著呼喊,還不停地起鬨。大約半個時辰,船被拔到了四方潭河岸,推下水,船頭濺起白色的水花。

場景漸漸遠去,眼前舞動的“野人”也在“嗬喲嗨——”的歌聲中結束了演唱。我和妻子退出人群,去尋找當年父輩們拔船經過的小徑……

午後,妻子去了孃家。朋友請我到河陽山莊喝茶。

清明節過,綠茶批量上市。約三五個好友去鎮上、去農莊喝茶品茗,是一件十分愜意的雅事。回到故鄉,同學、朋友自然邀我去品上一杯剛下的河陽山綠茶。同邀的,還有一位李先生。與李先生曾經在市裡有過一面之交。我知道他是河陽山歌集的一位主編。他這個文化人,酷愛書法詩詞,出版了多冊詩詞書法集。近幾年在市裡主持河陽山歌的挖掘、研究和編纂,常來河陽山周圍的農村採集山歌,也學會了幾首山歌的`唱法。他聽說我老家離河陽山不遠,喝著新茶與我聊起河陽山歌來。還說道,您是河陽人,肯定會唱山歌?

我微笑道,小時候父輩們在拔船、抬水車、挑河泥、扛石頭這些重體力勞動時,聽唱過山歌,也喊過勞動號子。那時年紀小,還不知道號子就是河陽山歌,父輩們勞動時唱的山歌,以為是勞動號子。上午從桃林回來的路上,我也哼哼山歌的調兒,可幾十年遠離家鄉,差不多忘光了,只會哼幾句。

李先生似乎遇到了知音,放下茶杯,自告奮勇地站起來,即興邀我與他對山歌。不等我表示同意,他就亮開了嗓子出對:

“啥個鳥飛來催下秧?”

他一句男中音山歌調,喚醒了我少年的記憶:一丘大大的水田裡,星星點點甩滿了綠色的秧把,男女青年們如藍天白雲中排成一字的大雁,彎腰俯身在田中飛快地插著秧苗。一男青年直起腰來,領頭唱起了山歌,一女青年也緊隨其後,直起腰來對歌。一對一的對唱,隨後就成了男女青年集體對山歌。山歌聲聲,身影起伏,一行行插好的秧苗在眼前延伸。聽得時間長了,我也能哼唱。於是,我清了清嗓子,與李先生對起了山歌。

李:啥個鳥飛來催下秧?

我:嘎嘎嘎古飛來催下秧!

李:啥個鳥飛來秧要長?

我:革頓鳥飛來秧要長!

李:啥個鳥飛來耘擱稻?

我:苦啊鳥飛來耘擱稻!

李:啥個鳥飛來稻上場?

我:麻雀飛來稻上場!

哈哈哈……

此時的我,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在那六月天的清晨,朦朧中醒來,就能聽到遠處田野裡“嘎嘎嘎古——嘎嘎嘎古——”的叫聲!那是杜鵑(布穀鳥)在催人收割播種的啼鳴。到了傍晚,革頓鳥還埋頭在稻田間,亮起“革頓,革頓”的嗓音,助推秧苗的生長;到了七月天,苦啊鳥巡遊在水邊、稻田,不時用它嘶啞的噪音,為辛勤耘稻的莊稼人“苦哇,苦哇”地叫苦。而到桂花飄香時,成群的麻雀在稻田裡喳喳爭食,稻穀也就快登場了……

李先生又喋喋不休地給我介紹起山歌的來歷:河陽山歌起源於勞動號子。最早的《斫竹歌》,是6000多年前河陽先民留下的一首狩獵歌,生動地反映了先民們追逐、獵殺野獸的勞動場面。這首歌一直被傳承了下來,在河陽山歌中獨樹一幟。它產生的年代比《詩經》還早。一些粗通音律的河陽先民,聽著勞動的號子,不斷地填詞創作,一代又一代地積累、傳承,極大地豐富了山歌的內容。如今蒐集到的山歌中,有歌唱生活的,有歌唱勞動的,有歌唱愛情的,有歌唱歷史傳說的,有歌唱風物的,有歌唱各種儀式的,涉及到方方面面。最長的《趙聖關還魂》長達6476行。

說到這,李先生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傷感,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可惜,那場“文化浩劫”,河陽山歌遭到了毀滅性的劫難,許許多多手抄的山歌口袋本,被當作“四舊”、“毒草”付之一炬,化為灰燼。有的收藏者也因此而蒙冤受屈致死。山歌手緘默了,再也聽不到他(她)們的歌聲嘍!為收集、整理、保全河陽山歌,一個虞姓的河陽人功不可沒。他耗時近半個世紀,研究、蒐集、挖掘出手抄本和口頭傳承的河陽山歌達千首之多,市裡彙編出版《中國.河陽山歌集》時,他全部捐獻了出來。現今這本山歌集,有百萬餘字。政府投資,在距河陽山西南坡裡許的地方,專門建了一座小橋流水、粉牆黛瓦的仿古建築——河陽山歌館,民間的山歌手抄本就館藏在這座古色古香的建築群裡。河陽山歌也被列入了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河陽地區因此享得“吳歌之鄉”的殊榮!

李先生一席談,讓我思慮良久:河陽山歌根植於農人的耕作勞動中,有著久遠的歷史。而今,村莊被撕裂,正在迅速地消逝;田地被分割,連片的廠房確立在農田裡,鄉親們河中罱泥、田埂拔船、池邊車水、田頭搪草泥等勞動場景,已不復存在,河陽山歌雖列為非遺文化被儲存了起來,可它失去了傳承、發展的土壤,孩子們只能偶爾聽到這天籟之音啦!如此景況,河陽山歌——這朵吳歌中的奇葩,將如何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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