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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初戀散文

為惜花香停短棹,

父親的初戀散文

戲窺鬢影撥流萍。

——王國維《浣溪沙》

大二寒假那年,火車途經武漢,我臨時起意在武漢的大伯家逗留幾日。那時父親和大伯正準備合夥做一個專案,天天商議。我到時,父親就住在大伯家的小閣樓上。

樓外有一小塊陽臺,平坦之處排放著一盆盆不知名的花草,若在樓下仰看,綠意點飾,礪灰斑駁,更加襯得閣樓古意悠久。

那陣子,我住外間,父親睡裡間。由於總是和大伯商量事宜,半夜,我趴臥在床上看書,時常聞得樓下有食香飄溢至閣樓,心知準是大伯母又忙著為他二人掌勺。

果然,沒多久便有人敲門,邀我下樓一同去吃。有時是堂姐,有時是父親。而我卻屢次拒絕。理由大多為不餓,實則怕冷。從閣樓到客廳,要下樓穿過大院,寒冬天氣,我不願挪離好不容易臥暖的被窩。但父親憎惡我畏寒的理由,總是耳提少年血氣,男子漢不應該佝僂哈氣。家中暖寶寶、暖手爐,一應絕跡。

他們飽腹之後,才算結束一天的會議。接著各自回房。父親走樓梯的聲音微不可聞,常常四下尤靜,猛抬頭,房間裡已多了一副身影。有時看書入迷,不知覺父親已回裡屋休息,夜闌人息,才聽得有他鼾聲提醒,這才關燈睡去。

我離開武漢的前一天,父親拎著兩大紅塑料袋回來。開啟一看,是兩串託人從溫州一家有名的粽鋪寄過來的肉粽子。晚飯過後,我繼續回閣樓上網,父親饒有興趣地上樓,問我行李是否準備妥當,我盯著螢幕潦草應答,沒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晚飯前我和堂姐擊掌相慶,為晚餐的一頓口福而忘我歡喜。卻不知道,那個春節父親不能隨我一同回家,而要留在武漢過年,獨自一人。

那晚,父親在閣樓裡停留比以往要久,他一下子坐在我的身邊,壓得小摺疊床響起一陣嘎吱聲。我看了父親一眼,他把我的筆記本螢幕扶正,皺著眉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電影插曲響起,他才眉頭鬆解,說這是那個那個····

我搶先揭露道:《永隔一江水》

父親拍拍大腿邊的床被,彷彿答案是他苦思冥想所得。不知是電影的後半部分劇情平平,還是鬧飯困,我們倆都有些昏昏欲睡。我幾次提醒讓他回房,但他執意陪我看完,只是離結局最後五分鐘,父親已鼾聲響起。

這時,閣樓傳來敲門聲,門外是堂姐有些激動的聲音,她說下雪了,讓我出門看看。我隨她下樓,彼時大院中人聲漸沸,本該就此落下的夜幕,卻因雪花飛旋飄落,片片奪目,變得歡鬧起來。

那個冬天,屬於武漢的第一場雪,終於降臨。

我和堂姐隨著院中幾個大人們一路逛到不遠處的那條鐵軌上,曾經那是一條要道,後來路線更撤,就變成現在附近居民們的飯後據點,大人牽著小孩,小孩溜著狗。暮色掩蓋下來,路燈亮起,映照著白雪下的鐵軌,像一截截筆直的脊骨。

我們走走停停,不時地回頭看看腳印。堂姐指著前方一處黑洞提醒我,再往前走就是一段短隧道,過去有流浪漢在裡面長棲,現在是個垃圾窩,味道難聞。

我們被強烈的氣味威脅住步伐,停了下來。回頭,身後散落著不少跟進的人。不知為何,望著眼前的隧道,我突然想起此刻正酣臥在閣樓裡的父親。更想起他曾經和我講過的一些故事。

少年時代的父親,最喜歡上的課是語文課,每次「分角色」朗讀課文,他總是自以為是地聲情並茂的朗讀,就算用力過猛,但與其他同學的濃重鄉音和艱澀對讀相比,算是表現出挑。出眾的成績難免惹的同學嫉恨,有一段時間,父親總喜歡和人打架,他身子骨雖小,但亮起招來毫不含糊。(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別人靠一身蠻力,他憑步略,遇上身形相仿的就見招拆招,如若身形懸殊,就投機取巧,專攻腿腳。

好學生的優待使求學時代的父親難免一身傲氣,又語氣刻薄。上國中時,有女同學往父親的抽屜裡塞情書,父親明明知道,但就是不急著拆看,常常一整天,吊著女同學的目光,在父親的舉動之間飄懸不定。一直熬到了傍晚放學,父親才慢慢地走過去,一隻手執信,非常認真地對送信的女同學說,你的信我看了,字寫得還可以。但有好幾個錯別字,比如風清日朗的“朗“,不是你寫的”郎”。而且你讀書成績很差,我不喜歡。說完,他將信一丟,頭也不回的走出班級。

我初次聽聞父親的講述,驚的目瞪口呆。父親說,那個女同學自那天后就再也沒正眼瞧過他,那時候我還無法理解父親口中那個何謂“怨毒”的眼神,只知道父親做過一個很簡單的比喻,他說,就是「還珠格格」裡皇后娘娘看小燕子的眼神。整整童年,還珠不斷復播,每次按到,我都會仔細觀察皇后和小燕子的對視,接著心驚,覺得父親是個罪人,把一個很可憐的女學生,激怒成了惡人。

父親的學業因為家庭原因不得已停留在了八年級下學期。他的語文老師為此還幾度登門說勸,奶奶開始也很是為難,後來便漸漸失去耐心,為了躲避老師,父親趕個清晨就扛包外出打工了。那時,和父親同齡的一些鄉村男孩有的早已務工多年,社會資歷與門路都比父親豐富,他們介紹父親去做水泥工,在工隊裡,常有不信任父親清瘦的身板之人,扛水泥的時候,喜歡在父親額頭故作憂憐的輕敲幾下,然後背身偷笑,亦或是故意給父親指錯食堂位置,等父親趕到時,留下一桌的盆桶給父親料理。

出門在外,吃虧難免。使父親生吞下這滿腹的不平之火,是奶奶出門前叮囑他的八個字。大家同住一屋,一包牡丹煙輪遞分享,許多個夜晚,父親就是在這樣一間不足15平米且又煙熏火燎的平房中顧自看書。算不上合群,但刻意刁難也是逐漸減少。

有一日,父親下了工去會計房裡報賬,那一夥人中只有他會寫大寫的數字,父親進去時,屋內無人。四下環望,只見那張深棕色的三櫃桌上,擱著一件玫紅色的布大衣。父親對我回憶過初次見到那件大衣的心理,彷彿是那張年久的老木桌上綻放出一簇簇明豔的杜鵑。

太美豔的東西總是自帶一種儀式和距離感。父親不自覺地糾正他那隨意的站姿。在距離幾步之遠的門邊處,呆呆靜望著。他看見有半個身腰從桌子的對面由拱形變得直立起來,接著是椅子與地面發出一聲剮蹭的聲響,然後是黑溜溜地馬尾,再是面孔,一張陌生的女性面孔升上來。父親率先注意到她脣齒間的那枚黑色波浪盤髮夾,被她熟稔地從齒間取下,別在了馬尾邊。她隨即又捋捋頭髮,在一系列動作完成後,才注意到門邊站著一個人。起七年級驚,不知怎麼地略低下頭去。而後又似乎才想起自己所在之位的身份,抬眼看父親,問有什麼事?

父親清楚地答聲道,他是來找李大爺記賬,整個工隊今天扛了27袋水泥。只聽對面的人噢了一聲,接著就動手去找登記簿,她手眼並作,把桌面搜刮一番也沒有找到登記簿,父親向前走幾步,把那件玫紅色的布大衣左袖一抖,一個小方格本從裡頭掉落下來,被父親另外的一隻手接住。

她面露感謝地接過本子,在手掌心左右一翻,父親瞧出她臉上的小意外,就自發解釋說,李大爺有時候為了方便在外面記賬,會把登記簿放在胸口的袋子裡,所以才挑了個半手掌大的本子,女生看了父親一眼,翻開本子,發現本子前後都有記錄,只留有中間的一些空白頁,不知該從哪裡下筆,父親伸過手指點點其中一行,紙面上瞬間印下兩個灰斑,父親這才注意到自己手指縫間有水泥粉殘留,再看看那玫紅色布大衣的袖口,也有幾點灰斑。他非常歉意地說對不起,有些窘迫地搓搓手,不敢再動了。

女生登記完之後,拿過布大衣,她對父親笑著說沒關係,反正也是要洗的。也許她是想說一句使父親不必歉意的話,但卻在那一刻莫名地刺傷了父親,父親向我回憶道,他實在看不出那樣一件乾淨的衣服為什麼還需要清洗,父親猜想,肯定是這兩點灰斑讓她覺得骯髒,所以要全洗一番。父親點了點頭,要退出門的時候,女生問父親叫什麼名字,父親據實以告,女生一聽,突然目光一亮。等父親要轉身的時候,女生又叫住了他,她有些納悶道父親怎麼不回問她是誰,父親說,剛想起前兩天李大爺說要退休,讓她女兒來做會計的事,女生一笑說,但我的名字還沒告訴你。

父親看著她,等候下文。她卻向父親招招手,示意走到桌前,她說聽我爸說你的字寫得很好,我叫李萍,這個登記簿以後都是我寫,你在我爸名字後面幫我寫一下我的名字可以嗎?父親聽完,心中的自卑與歉意如陰霾驅散,一下子變得自信得意起來,他拿過筆,不暇思索地寫下「李萍」二字,父親曾對我說,以前總有人誇他的字寫得好看,他都是輕鬆寫就,不以為意。但那天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緊張起來,說實話,那兩個字算他寫得最差的。

父親放下筆,女生擺正登記簿,看了一會兒,眉頭微微擰皺,有些為難地說,我的名字不是這兩個字。父親說,是“平安”的”平”?女生繼續搖搖頭,重新拿起筆,翻過登記簿背面,在一處劃掉的數字下面,慢慢寫動

我的是這個“貧”字。

父親向我坦白,不管是江浙一帶人前後鼻音不分的通病還是文字的書寫意識使然,他都沒想到她的`名字,其實是叫「李貧」。

後來,李貧對父親解釋說,雖然她父親以前做算賬先生,但非常信從舊鄉下那一套,男女孩姓名不宜嬌貴,多取些苦字眼,她叫「李貧」,她父親當時取這個名字很是得意,因為鄉下口音叫喚起來「貧」與「萍」沒差別,她還有一個弟弟,取名「李農」(鄉下發音李紅,紅火的意思)

父親聽完欲拿筆更正,但被李貧阻止道,我覺得你寫的這個「萍」字很好看,不要改了。其實我以前上國小的時候也給自己寫過這個字,但後來被老師當場打了個紅叉,就寫回「貧」字了。以後我就寫「李萍」兩個字。父親的筆在空中懸頓一會兒,然後新翻過一頁,寫下兩行字來。

為惜花香停短棹

戲窺鬢影撥流萍

他說,我也覺得「萍」字好。有「浮草」的意思,喜溫又耐寒,頑強生長。李貧沒有問父親那兩句詩詞的意思,父親也就失去了一個顯才的機會,但無妨,記得父親說,她盯著登記簿上「李萍」兩個字的時候,彷彿自己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名字。直到父親退出門後,她仍將這兩個字掛在嘴邊,反覆低語自喃。

接下來的日子裡,父親照常上工,傍晚去會計房報賬,有時候下工的早,就去建築工地不遠處的一座小碼頭走走,說是碼頭,其實是當地人用十幾根木樁和防腐木搭建的木棧道,供村人遊渡停靠之用。

他還每月將大部分工資寄回家,手上餘留一點用作衣食。父親和李萍的關係日間熟絡,夏天氣候炎熱,李萍會避開他人,悄悄為父親送一根雪糕。她見過父親的飯盒,清淡無顏色。又偷偷哄好食堂的大娘,提前盛一些豆乾葷肉。第二年秋天,她的會計室已經搬到工廠二樓,她約好與父親常在樓梯口相遇,有時一面微笑,有時閒聊兩句。她說自己飯量少,而父親又一身清瘦。到了飯點,她讓父親答應她,拿著自己的飯盒,在樓梯口的錯身之間,與她完成調換。

那段歲月大概是父親年少時光裡,最青澀與溫暖的記憶,即便有很多人看出了父親被“特殊對待”,甚至嫉妒到有意無意的刁難再次來襲,他們把父親從家裡新帶的透明皁,換成了用得只剩下土豆片大小的一塊,父親也懶得計較。他開始慢慢享受和李萍飯後一起散步的溫馨時光,哪怕去的地方無非是工地尚未修築好的天台或是江邊的木棧道。他們曾一起擺渡小船,船至江心,父親縱身一躍,激起大片的水波,逗得她又是好笑又是擔心。

父親和李萍阿姨大概許多年以後才會理解,他們那一代人最容易錯過與分別。很多美好的時光,在生活的意外與瑣碎面前,都變得不那麼重要。家裡的一通電話,把父親催回了家。那年奶奶患子宮肌瘤,要動大手術,小叔慌亂無主,只好讓父親回來。臨走前,李萍阿姨一路沉默的送父親到車站,父親對我說,明明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包裹,但走時,卻是大包小袋滿身揹負,那樣的裝束,像在送一個永不回來的人。

父親上車後,不是靠窗邊的位置,因此他們也沒有對著車窗依依惜別,一切都非常倉促地,父親就回到了家。

從奶奶的手術順利到回家養護,已是一季之後的事。父親和幾個朋友謀了新路,去江蘇一帶開始做瓷磚生意。而後成家生子,歲月平淡匆匆。一直等父親和我講起這段往事時,我已與他平視如友,值得他一一透漏,然後抿一口茶,像聽家族裡的一段詼諧往事。

我問父親,後來有沒有找過李萍阿姨。父親笑著說,找過啊,大約十年前,他再回當年他打工的那個鄉鎮,打聽道李萍阿姨已經是郵政局裡的一位辦公人員,父親記憶尤新,他在郵政局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因為猜不透李萍阿姨是否還記得他,所以他從路邊小販那兒買了一副35元的墨鏡,戴著走進郵局。他沒有直奔李萍阿姨的工作視窗,而是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寫了一張字條,再慢慢走近。

父親說,他把那張字條遞進去,一邊問,同志,你們這裡有沒有這麼個人?李萍阿姨保持低頭的姿勢看了一會兒字條,父親看不清她表情,只聽她說,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但是我以前叫這個名字。現在改了。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們這裡也有叫這個名字的?

父親寫的,是「李貧」

父親戴著墨鏡繼續問,是不是這個人幫你改的,說著就在字條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李萍阿姨抬頭的那一剎,父親把墨鏡往鼻樑下推,李萍阿姨滿臉驚詫地看著他,父親先笑,然後才是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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