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坡上抒情散文
九月,一切呈現衰老的色澤。唯有一簇簇藍色的憂鬱,就在我眼前不遠處的黃土坡上開放。我走上前去,那藍色的花朵也開始枯萎了——一些早開的花朵已然死去,遲開的花朵,還靜悄悄地憂鬱。
那就是山菊花,黃土地上一年裡最後的花朵,紫藍色的憂鬱。我愛這憂鬱,用手機攝了,放在電腦E盤的資料夾裡。那一簇簇紫藍,就在我心中兀自活著。
在老家的山窪裡,叫它“窪坳蒿”。我生平記得的最早的民謠就與它有關。
窪坳蒿,漸漸高。騎騾馬,帶關刀。關刀重,低頭問。問出了一碗油,一碗水。
叫你山裡娃娃踢毽子,一踢踢到了河那坡。河那坡,女兒多。不會幹啥只造孽,造的孽兒嗦囉囉(多)。
上樹掏野物,逃出了個大白花(蛇),哎喲喲,嚇死了,下來叫老蠻(婆婆),老蠻做的好攪團。頭夠(牲口)白雨澇死了,奶奶拄著彎彎棍兒照(看)去了,爺爺騎著白馬告去了,娃娃跌到尿盆裡泡死了,媳婦兒扳住門框笑死了
在這歌謠裡,好像一切都是幻滅的。但這歌謠順口,節奏感很強,陪著我度過了寂寞的童年。“農業學大寨”,父母都去修梯田了,很晚才回家。煤油燈盞下,只有奶奶的“古今”和歌謠,帶給我歡樂。
於是,這“窪坳蒿”,就留在我童年的記憶裡。
這是黃土坡上最普遍的一種植物,如同蒲公英、冰草等一樣自生自滅。春天的時候,不管多麼乾旱,它都會長出來。秋風蕭瑟.它還兀自開出藍色的憂鬱。
那時候,家裡生活困難,山野裡那些蒿草,成了做飯的燃料。這“窪坳蒿”,就被人們當作拾柴,晒乾了,在灶塘裡嗶嗶啵啵作響。但“窪坳蒿”絕不是好燃料,抱上一大捆,也燒不開一鍋水。因此,連拾柴人也很多時候鄙視它,拾了其它耐燒的`植物,將它寂寞地留在山野裡。
那藍色的憂鬱,就像無數憂鬱的眼睛,留在黃土坡上。
不幸的是,奶奶一隻眼睛得了白內障,眼睛瞳仁的顏色,正是那憂鬱的藍。一家人慌慌張張,四處求醫,求神拜佛,最終的定論是:眼睛瞳仁已壞死,無法醫治了。
奶奶手裡有上幾角錢,總會託人到街上買上一瓶“推雲散”,小心地滴到眼眶裡,期盼有一天覆明。
年復一年,奶奶的那隻眼睛,終於啥也看不見了,連另一隻眼睛裡也佈滿了翳,看什麼都隱隱約約。但一大家口的飯還要奶奶做,饃還要奶奶烙。常常是大鍋裡的水都開了半天了,她還要將眼睛按到霧氣騰騰的大鍋上,柴火從灶火口掉出來了,也發覺不了。煙熏火燎的灶前,那雙憂鬱的眼睛裡,流的不知是淚,還是霧水。
奶奶的眼睛,更憂鬱了。只有四個孫孫,成了她的心肝寶貝。因此,不管家裡多困窘,奶奶也要讓四個孫孫吃飽。
許多年過去了,我遠走他鄉。奶奶早已去世,她靜靜地躺在開滿“窪坳蒿”的山坳裡。大約十個見方的墳塋裡,長滿了冰草、蓬蒿、野豌豆深秋時候,一簇簇藍色的野菊花就在墳塋裡隨風搖曳。
田野裡的一切都收割了,唯有一簇簇野菊花憂鬱地開放。那無數雙憂鬱的眼睛,成了黃土地上最後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