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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是以行走的姿勢在存在著散文

母親說這幾天她要在家待幾天,多看看外公。

一直都是以行走的姿勢在存在著散文

孩子上高中,母親正常都住在我家裡,照看孩子,做些家務。這些對於操勞了一輩子的她來說,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她不大放心老家的幾個人,排在第一的自然是我的父親,可是父親身體很好,雖然年近七十,尚看不出什麼老態,我們到現在都把他和“老人”這個詞彙撇得有些遠,他自己也沒有什麼感覺。

父親沒感覺到自己的年老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上面還有更老的老人:外公和外婆,一個八十八,一個八十五,因舅舅和舅媽常年在外打工,他倆是事實上的空巢老人,空了二十多年,從六十幾歲一直到現在。

舅舅是好福氣的,每年就過年回來那麼幾天,家裡的兩個老人竟然都能好好地活著,而且活到現在,在整個村子裡像這樣年齡的老人雙雙健在是別無二家的。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並以此為理由竟然有兩年沒有去看他們。

外公應該習慣性地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戴著毛線帽,臉色紅潤,眯著眼睛晒著太陽,手裡夾著燃了半截的紙菸,菸灰耷拉在剩下的半截煙上。他不時會咳嗽一兩聲,然後菸灰終究簌簌落下,自由飛舞,身上跌落得到處倒是,他也不以為意。偶爾會有人過來招呼一下,他會稍稍點一下頭,表示著禮尚往來,然後繼續享受著陽光的鋪蓋。外婆還是會以她小小的身軀屋前屋後地走動著,一會兒找把笤帚,一會兒拿一塊抹布,有時是抱怨,有時是自責,從語言發出的形式上,多半隻能算是自言自語。

這是我的印象,一副恆定的畫面,只是我忽略了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永遠不變的畫面。

“走不動了,走路經常摔倒,現在都不大敢走,洗澡也麻煩,有幾個禮拜沒洗澡了,打身邊過身上都有股酸味兒”,母親悠悠地說著他的父親。

一.

怎麼會這樣?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是最怕我外公的。我們村很大,我爺爺和外公和我們都是一個村子的,而且,我家就住在外公家的前面,算起來還是鄰居。我記事的時候,外公不過五十來歲,濃眉大眼,輪廓極其分明,穿一套黑色的筆挺中山裝,腳下蹬的是黑色的皮鞋,頭髮很短,整齊地站立在頭上,每到傍晚時分,他鋥亮的“永久”牌自行車老遠就會發出清脆的鈴聲,我和小夥伴們便怯生生地閃在門口,看著他威嚴地經過。他有時會用嚴肅的眼神掃過我,有時會毫不在意,倒是他身後那些凌亂的小石子被自行車輪胎壓過蹦得老遠,有時還會砸到我們的腿上。

那是一個貧瘠的年代,我們常年穿著極不整齊的衣服,有時還會拖著長長的鼻涕,習慣性地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即便是我的父親,也只有一輛自制的自行車,腳踏板都是木板做的,將就著騎,哪有外公自行車的豪華?甚至父親和外公一道,母親都故作嗔怒地說外公比父親看起來都年輕,父親憨憨地笑著:我又沒當過幹部?又沒有做過生意?一個手藝人穿成那樣還能幹活嗎?

現在回頭想,外公也沒當過什麼幹部,不過只是在行政村裡混過幾年。因為上過幾年私塾,能認一些常用字,在村裡就是人才了,是村幹部的不二人選。先是民兵營長,巔峰是大隊書記,好像時間也不長,因為我記事之後,他已經在跑生意了。

我見到最為氣派的外公就是在他跑生意的時候,他和村子裡的合夥人跑的是手套生意。因為他在當書記的時候,村子好像有指標,可以推薦幾個人到城市裡的鋼鐵廠當工人,其中就有我外婆的弟弟,當然也有其他人。這些人在廠裡經常發手套、毛巾、工作服之類,需求量很大。既然他不在做書記了,不妨販賣手套賺些差價,以他的才能、他的閱歷、人脈乃至於他的形象氣質都是完全勝任的。於是,毛呢制服、黑色皮鞋、手錶、自行車乃至於當時一連四間的瓦房就是那個時候的成果,可能在無意中他正扮演著一個改革開放最初期的那種被譽為“弄潮兒”的角色,而也就在短短時間內,他雖然依然在村子最為顯赫,但這回不是因為權力,而是因為財富。

他家總是有客人,外婆廚房裡的鐵鍋燒得通紅,門口的幾個大草垛萎縮得很快,姨娘和舅舅像是被綁在了灶膛下的小板凳上。外婆又是炒菜還得招呼著客人,進進出出,外公則總是坐在堂屋的正上方,端著酒杯,招呼著客人吃這個那個,熱誠且慷慨。有些客人還好,也就意思一下,很快就結束;有些為了暢快,竟然一頓酒能喝幾個小時,這可苦了我的舅舅以及姨娘們,客人不走,他們是不能吃飯的。

我在家飯吃完了,會上外公家玩兒,一見到屋子裡有客人,就往廚房或者院子裡跑。外公會命令我叫這個“爺爺”,那個“叔叔”“伯伯”的,完了之後,有些客人會夾個菜給我,我是斷然不敢的,而且我也不饞嘴,但外公只要一點頭,我自然也得吃下去。

那更像是在完成某種任務。

二.

五十歲的人一般都是有孫子的。外公一共有五個孩子,我母親是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姨娘,最小的才是舅舅。舅舅比我大六歲,當時不過是個國中生,結婚生子還是很遙遠的事情,外公三代都是單傳,所以我能從言語之間偶爾感覺到他的著急,好在他已經有一堆外孫了,有時候也會和我們逗逗,也就在那個時候,我才能領略他不比平日的威嚴。

春節的時候,大人之間會經常串門,串門的時候時常會帶個孩子,外公有時也會帶著我,畢竟我是他所外孫當中最大的一個,而且,我當時也應該是虎頭虎腦貌似有些可愛的,他也樂意聽著別人考我然後再誇我。於是,我會坐在他那架漂亮的自行車後座上,然後看著他非常麻利地從自行車前面的橫杆上繞過右腿,穩穩地踩著自行車前行,直到將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到達客人家。或許是因為身份的緣故,外公帶我去的客人和我家的一般親戚不同,不是什麼領導就是什麼老闆。一進門都是人頭攢動,大人小孩黑壓壓的一片,客廳裡擺了三四桌酒席,菜都擺到桌拐了。我們小孩被安排到單獨的一桌,可以肆無忌憚地敞開肚皮,再也不需要顧忌別人的眼神,也短暫遠離家裡太多的規矩。

吃飽喝足了就開始玩兒,都是陌生的孩子,不過三下兩下也就熟絡了,飛幾下飛機,玩兩下彈子球,或者是滾幾下鐵環,直到額頭爬滿汗珠,衣服前面的鈕釦洞開,新穿的布鞋沾滿了灰塵,主人開始喊吃飯,我們才悻悻作罷。

外公他們的牌局應該結束了,進入了下午酒桌上的鏖戰,我們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上繼續享受著檔次更高的午飯:一筷子長的白斬雞,一筷子長的紅燒肉,拳頭大的瘦肉丸,稍不注意就把自己撐著很飽,不時地打著飽嗝兒,或者下意識地抹著微微鼓起的肚子,那邊的外公他們大約也吃好了,就招呼著帶我回家。

依然坐在外公的自行車後座上,酒後的外公竟然會哼著我不大聽過的調子,左右肩膀依次上下起伏著,後腰微微前傾,配合踩踏自行車腳蹬的動作。我坐在後面,身體時不時地後仰一下,表示著自己的興奮。自行車像破浪的小艇將土路輕輕地甩在身後,那時遠處青山如黛,山頂上還有屢屢白雪對映著冬日午後溫暖的陽光,山下的稻田靜默安詳,村口牛羊懶洋洋地蹭著太陽,樹木蔥鬱,遮蔽著已有炊煙繚繞的山村。

臨近家門的時候,外公會從口袋裡掏一張紙幣塞給我,說是別人給的壓歲錢,揣好,別讓爸媽搜去了。爸媽當然不會搜,可我每次也都交給他們,很長時間以內,我都不大明白,錢到底有什麼用途。

冬天很冷的時候,外公有時會帶我到集鎮的澡堂裡洗澡,澡堂裡水汽氤氳,大通鋪裡大人小孩像個集鎮,抽菸的,下的,聊天的,水蒸氣把裡面的人薰得滿面紅光,與外面冰火兩重天。外公算是個公眾人物,招呼這個,應承那個,但也沒忘記我,會買一包花生米遞給我。天啦!那可是極少數讓我至今回味的美食,一粒粒的,油光發亮,送一個到嘴裡,香脆可口,從嘴裡嚥到肚子裡,經過口腔、食道、胃部,到那兒那兒都是留下鮮美的印記。

我小時嚮往在大通鋪的澡堂裡洗澡,完全是因為嚮往紙包的花生米,五分錢一包。

三.

外公忽然不再出門了,也沒有那麼講究了,粗衣布鞋,在家門口做起了石匠。門口長條的石塊上每天都會留下他數以萬次的石錘和石阡的撞擊聲,他需要用很長的時間將粗糙的石頭變成整齊的石桌和石凳,賣給別人。

伴隨著他從成功的商人轉為一個普通的石匠的經歷,我舅舅的第一個物件吹了。

舅舅談第一個物件的時候只有十九歲,我那年已經上國中,太過年輕的舅舅或許是因為一點點緊張,還有那麼點興奮,嘴裡藏不住話,所以很多情況我是知道的。那算不上談物件,只是大人們之間的關於兩個家庭的匹配,外公作為一個前大隊書記後成功的生意人,家裡那個一個獨子自然是村子裡的香餑餑,十九歲有人上門提親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女方就是同村的,細長的個子,按照郎才女貌的規則,媒人就上門了。雙方迅速地成了親戚,外公的酒桌上又多了一些我面熟的同村人。

不過,時間很短,事情就黃了,那戶人家把外公家買的自行車、縫紉機、還有一堆衣料都送回來了。外公陰沉著臉站在自家的大門口上,一句話都沒說。

這件事對於外公的觸動要遠遠超過對於舅舅的觸動,因為從頭至尾,舅舅和那個女孩兒幾乎沒怎麼說過話。對方拒絕的不是舅舅這個人,而是外公這個已然走下坡路的家庭。

按照父親的說法是,其實一開始人家都以為外公家很有錢,等到真正瞭解的時候,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外公家是個空架子,掙多少錢就花去多少錢,那幾年家裡的抹布就沒有幹過,現在既沒有錢蓋樓房,也沒有錢借給別人,那麼不如趁早結束。

這個理由在第二年再次得到了驗證。第二年,依然有媒人上門提親,不過變成了鄰村的,外公當書記就是在鄰村上的班,和那個村的人很熟,對方依然以為撿到了一門好親事。於是依然在村裡響起了連串的鞭炮,也同樣吃吃喝喝了幾回,但同樣因為對方瞭解了外公的真實家庭情況之後,略帶歉意地退了親。

第二個物件是鄰村的,我見過幾回,白白胖胖的,算起來比第一個還要好看一些,不過,這與我舅舅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此後,五年之內,再也沒有人到外公家提親了,外公的石錘子、石釺子在門口開闢了一個巨大的戰場,成堆的石桌子石凳子快要擺成英國的巨石陣了。在一堆石頭中間,外公頭髮變白,皺紋突起,衣褲裂開,布鞋見底。

這一次,他依然失敗,山上採石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原先運石頭的土路邊七彎八扭地蓋起了房子,沒有人敢從山上直接把石頭往山下放,很危險,而原先已經做好的石料也變成了廢料,沒有人買他的石頭,外公成了徹底的閒人。舅舅只能一個人揹著帆布包,跟著一個遠方的親戚流落到蘇州,學起了油漆工。

四.

外公家失卻了往日的熱鬧。

舅舅外出,幾個姨娘依次出嫁了,總是那麼熱鬧的一大家子跌入了長久的安靜之中。我已經在村裡教書了,父母不在家,我時常會到外公家坐一下,和他說說話,當然,我已無懼怕。

昏黃的燈火下,外公端著一個銅質的酒壺,伏在桌子上,慢騰騰地泯著酒,每泯一口,臉部肌肉配合著挪動一下,我說不上是因為酒的辛辣還是因為他在慢慢體悟自己人生的辛辣。

桌上幾乎沒菜,不過是中午的殘菜,黑漆漆的瓷盤裡面盛放著黑漆漆的繞成圈的老白菜,還摻雜著幾根青椒,很難勾起人的食慾。以我一個剛剛走上社會已經開始吃吃喝喝的所謂村裡的秀才看待這樣一種狀況,心裡會湧起一股心酸。

我的學校就是在大隊部附近,我們經常喝大隊幹部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們到大隊裡喝酒,大隊也到學校喝酒,走動頻繁。伙食當然很好,他們的口頭禪是沒身份、沒工資,再不吃點喝點豈不冤死?那幾個幹部酒量都很大,一個個長得很好,膀大腰圓面色紅潤,不過,說實話,論起氣質,和我外公當年是沒有辦法比的,即便是現在,我相信我外公只要收拾一下,和他們一道,別人一準會以為我外公是最大的領導。

當個幹部挺好的啊?我有時會無意當中冒出這樣的.語言,我是想了解外公的那個年代。

現在這幹部有個什麼?我那時當幹部的時候權大得沒邊!誰要是不聽話,可以動繩子捆人的!

這個我信,我爸跟我說過多次,村裡的糧食全部集中在村部,村民的吃喝全部取決於幹部。能關係到肚子的事情自然是最大的事情,而能決定肚子的事情自然是權力無邊了。

那一年過年,家裡沒買爆竹,我就掏起大隊里民兵訓練用的步槍,放了幾槍,半個村子都震住了。外公可能略帶誇張地回憶著他某一年過年時的張揚。

我最好奇的是他怎麼就下去了。

也不是我一個人下去的,就是在還賬啊!那時候吃集體食堂,家裡不準生煙火,見到了要沒收,上面的政策不辦不行,哪能不得罪人?後來政策又變了,開始批鬥落後分子,我一個書記又成了落後分子,他們又是遊街又是批鬥的,還能當什麼書記?

外婆說別看他看起來凶,可心腸軟得狠,吃虧就吃在心腸軟上面。他是想走走樣子,可下面有幾個年輕人沒有分寸,斷了人家的糧食,到現在人家還記著仇啊!路都走不通了,好在人家知道不是你外公的責任。

在任何時候都有個好人和壞人,你又分不出來,怎麼辦?只能自己不當壞人。外公即便不當書記,在整個大隊能一路暢通,想來還是因為他沒有什麼大的閃失。

說到壞人,外婆眼淚下來了。就那幾個,當時鬥人往死裡鬥啊!那麼冷的冬天,讓你外公一手舉著一個冰塊跪在馬路上,一舉就是半天,整個衣服都溼透了,晚上回家還說自己掉水裡了……

不是什麼政治問題,就是人品問題,那幾個後來不還是坐牢了?外公對於善惡的結局非常篤信,也很自信。

那生意怎麼做停了?

生意做了兩年之後,後來沒人找我了,我也不明白,我培養的人怎麼不支援我呢?後來我知道了,原來被別人搶去了。其實我也給他們領導送煙送酒,只是沒想到他們送的香菸裡全部塞的是錢啊!

怎麼能送錢呢?錢都送去了,還有錢進好貨嗎?哎……

外公好像到現在都沒想通,他的痛楚在於他始終不大甘心被新的規則瞬間淘汰。

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要寫春聯,外公也喜歡寫,他運筆的時候第一筆下得很重,收得很急,以至於在寫“門”字的時候,總是感覺像是寫了兩點。我看到他懸起的手臂不時地抖動,總會想起,就這隻手臂曾經在冰天雪地裡舉起冰塊,冰水順著衣服袖子一滴滴地往下流……

五.

外公春聯沒寫幾年,主角變成我了。

讀師範的人多少是能把毛筆字寫周正的,那個曾經像山一樣偉岸的外公準確地來講只是脫盲不久而已,怎麼可能會把字寫得有多麼好呢?寫春聯的更換,是書法水平的自然選擇。

我寫的時候,外公會看看,甚至還會點評 一二,嘴裡不時蹦出“這點嘛、這個問題、根據什麼什麼”的言辭。畢竟是當過書記的人,中國只要是開個會,這些詞語就會像冰雹一樣砸你,年輕的我聽到這些,身上都起雞皮疙瘩,即便是外公,我都會露出一些不屑。

外公看出來了,之後,這些所謂的官腔在他身上徹底掩埋,永無天日。

他終於可以疏離我這個二十多歲的外孫了,因為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孫子,和他一個姓的孫子。

他是在我舅舅孩子出世的那一剎那變成老人的。

他把孩子背在背上,捧著手裡,銜在嘴裡,揣在心裡,有求必應,無所不應。一貫對於我們幾個外孫的威嚴蕩然無存,只要我見到外公,表弟一準在他手裡,吃飯都把他夾在懷裡,甚至在吃飯時會惡作劇般地用筷子蘸點酒讓表弟嘗試,看著表弟頭動腳動的,他會放聲大笑。聲音有時都會傳到我家,我媽都說,終於有人能對付老頭了,凶了一輩子啊。

表弟上學了,就在我的學校裡。舅舅和舅媽常年在外,外公如願以償地始終照看著表弟,小傢伙從小太慣了,根本就不寫作業,老師的話也不聽,自然也不會聽外公外婆的話。外公把我叫過去,說要給他留級,我說現在不允許留級的,他說他不管允許不允許,就是要留級。沒辦法,我只能通過其他的方式讓他在國小多待了一年,儘管我很清楚,留級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表弟是上國中的時候開始迷戀的網路,趁外公和外婆熟睡的時候騎著自行車和幾個同學一道鑽進網咖,深夜才回家。一雙老人把所有的電話打了個遍,聲音都啞了,並沒能挽回懶洋洋的表弟,他夜以繼日地戰鬥在滑鼠前。

為了不至於夜晚在外面出個什麼事情,只能在家裡買臺電腦。這回安全隱患沒有了,但是表弟也完全徹底地淪為網蟲了,學不上了,床也不起了,成天窩在床上對著螢幕,為那些閃閃發光的武士調兵健將,一日三餐,外婆都把飯送到床沿,他象徵性地劃拉兩口,然後就把飯碗推到一邊,所有人的話一句都聽不下去。

那年春節的時候,我見過表弟,他一個人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裡,不是吃飯時間誰都敲不開門,等知道是我的時候,才破例給我開的門。我看到了狗窩一樣的房間,雜亂的鞋襪,雜論的零食,雜亂的傢俱,我甚至都能聞到一股尿騷的氣味。表弟側身縮在被窩裡,上半截露在外面,電腦擺在床頭櫃上,他兩隻像竹竿一樣的胳膊伏在鍵盤上,全神貫注,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當中,視所有為無物。

他瘦的只剩皮包骨頭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我無法接受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以這樣一種方式生活,我只能想到一個原本聰明可愛的孩子可能隨時會走向毀滅,順帶毀滅的還有他整個的家庭。

外公也進來了,我能感覺到一個臨近八十歲的老人那種無助還有疲憊,他不停地絮叨,一點話也不聽,我們一講話他就衝我們發火,怎麼搞啊,怎麼搞啊……

是啊!怎麼搞呢?

我說話很艱難,我知道問題嚴重,但沒想到問題這麼嚴重。

我終於狠心說了一句我認為最為殘忍的話,這樣下去,不是能不能學好的問題,是還能不能養活的問題。

外公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流露出了生命的乏味,左手不斷地搓揉著額頭。

六.

事情沒有那麼糟。

二十歲那年,表弟走出了那間狗窩一樣的房間。他隨著舅舅到南京打工去了,並且穩定地工作了一段時間,確信他已經擺脫網癮的時候,我們全家就像中了一張鉅額彩票似的。

過年的時候,我去了外公家,外公氣色很好,遞煙給我們,在桌上還喝了幾兩白酒,表弟也回到家裡,剛好和我兒子倆玩得很盡興,儘管,我知道他倆談的多半也只能是電腦遊戲方面的內容,適當的放鬆不足以構成洪水猛獸。

外公自然坐在上方的正中間,圍坐他身邊的是舅舅、我父親以及幾個姨夫,母親和姨娘他們端菜盛飯,表弟帶著我兒子還有幾個表侄竄來竄去,歡聲笑語不絕,門口紅色的鞭炮包裝紙鋪滿了一地,在積雪覆蓋的村莊裡格外顯眼。

外公今天收拾得也很乾淨,說話比較慢,問詢了各家的狀況,還有來年的打算,然後頻頻點頭表示滿意。

他的心尖子當然還是表弟,孩子改過來比什麼都好,這以後要是成個傢什麼的,他有這麼多姑姑姑父表哥表姐,他說他完全可以放心。

這當然不是什麼問題。我舅舅這麼多年在外務工,已經有了相當的積蓄,只不過和上一代人不一樣,舅舅是出奇的低調,日子相當實惠,其實外公也知道。

他說話的當口,我有些恍惚,我不知不覺地聯想到十幾年前乃至於二十幾年前,外公威嚴地坐在同樣的位置,筷子停在空中,一字一頓地說,這個問題嘛……整個桌面安靜無比,大人小孩都在聽他的訓話,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那天,一大家子一頓飯吃了小半天,喝酒的都有些微醺的感覺。我拉著兒子在村中間晃悠,告訴他這就是我的老家,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不過,很顯然他喜歡這個地方,在很快地吃過飯之後,他騎著個三輪車,已經繞村一週了,然後還驕傲地告訴我,說村裡人學他說普通話

臨走的時候,外公和外婆站到門口,目送著我們。我回望了一下我出生成長過的鄉村,樓房林立,道路整齊,私家車塞滿了庭院,四處噴薄著發展與成功的氣息,再看看依舊在揮手的外公,微微地笑著,微微地揮著手,像是佇立在時光深處,沉靜、安詳。

尾聲

那也是兩三年之前的聚會了,近兩年,我發現我竟然沒有到外公家去過,全部都是理由,也是毫無理由。

母親註定要辛苦的,好在每次都是和父親一道,還有我幾個姨娘也都很孝順,老人只要身體稍有不適,他們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去,在村裡傳為美談。

我只能說母親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她也是快七十的人了,要是落在富裕之家的話,沒準都會有人服侍她了,至今還在兩頭跑,今天照看我的孩子,明天看望她自己的父親。

不過,她毫無怨言,相反我能感覺到她和父親心裡很開闊,甚至很滿足,即便是付出,也覺得完全是情理之中,幾乎就沒想過會有某一天他們不需要幹活,不能幹活。

只有沒吃過苦的人才會懼怕吃苦,只有沒幹過活的人才會畏懼幹活,只有沒有經過事情的人才會大驚小怪。

挺住,就是最大的幸福,他們表達過類似的想法。

人到中年,我時常喜歡看看雲,各種形狀各種顏色各種高度的雲,我很難用語言描述出我所看到的那些雲,我唯一能說清楚的就是,他們都很慢,很從容,與天氣無關,與別人無關,與時間無關。

流雲,一直都是以行走的姿勢在生存著。

外公外婆是,父母是,我們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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